他不知道费雷斯博士是不是回答了他的话,他再也不去听了。他的面前浮现出沃伦·伯伊勒晃晃悠悠的嘴脸和那上面像猪一般眯缝的小眼睛,出现了莫文先生像面团一样的脸,对于任何一个说话者或者事实,他的眼睛总是在闪避——从大猩猩凭借力气学会模仿的不连贯的重复动作里,他看到他们正同样地比划着制造里尔登合金,根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里尔登钢铁公司的实验室在十年当中,经过了怎样不懈而痛苦的努力。他们现在把它称作“神奇合金”倒是恰如其分——对于那十年,以及孕育了里尔登合金诞生的才华,神奇是他们所能想出的唯一的名字——这种合金在他们的眼里只能用神奇来概括,这种金属不被知晓,无法得知它的由来,不过是自然存在的一样东西,用不着去解释,只是像一块石头或一根野草那样被占有,成为他们的就可以了——“我们是否允许很多人继续生活在贫困之中,而同时却允许极少数人独占更好的产品与服务?”

假如我不懂得生命是要依靠我的思想和努力的话——面对着排列在数百年间的一长串的人们,他无声地说道——假如我不是把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和最大限度地发掘自己的头脑当成我的最高理想的话,你们从我的身上就找不到任何可以掠夺,任何可以维持你们自己生存的东西:你们用来迫害我的不是我的罪过,而是我的良心——是你们亲口承认的我的良心,因为你们自己的生命要依赖于它,因为你们需要它,因为你们并不想毁掉我的成就,而是要占有它。

他记起了那个科学的寄生虫对他说过的话:“我们追求的是权势,的确是这样的。你们这些人都是胆小鬼,但我们知道真正的诀窍。”我们并不追求权势——他对寄生虫精神的后辈继承者们说道——而且我们不靠我们所唾弃的手段去生活。我们把生产创造力奉为美德——并且根据一个人的道德水准去衡量他应得的回报。我们不会利用罪恶来牟取利益——不会因为要开银行而要求有银行抢劫犯,或者因为想有自己的家就去要求有强盗,为了保护我们的生命就去要求有杀人的凶手。而你们明明需要人的聪明智慧所创造出的产品——却又把生产创造力宣称为罪恶,根据一个人创造力的大小来决定他该蒙受多大的损失。我们靠的是我们所坚信的善,惩罚的是我们所认为的恶。你们靠的是你们口口声声谴责的罪恶,惩罚的是你们心里明白的善。

他想起了莉莉安试图用在他身上的惩罚模式,他曾经不相信会有如此狠毒的方法——然而现在,他看到它作为一种思想体系和一种生活方式,已经是无所不在地彻底运行了起来。原来如此:这种惩罚需要利用被害者自己的高尚道德作为支持它运转的动力——他发明的里尔登合金被用来当做了压榨他的理由——达格妮的正直人品以及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被用来当做了勒索的工具,如此的勒索对无耻之徒则全然不起作用——在欧洲,束缚成百上千万人所利用的正是他们求生的欲望,正是他们在奴役之下被耗尽的力气,是他们可以养活主人的能力,是把他们对孩子、妻子和朋友的爱扣留下来作为抵押的制度——利用他们的爱心、能力和快乐,使之变成威胁的弹药和勒索的诱饵,把爱和恐惧、能力和惩罚、雄心和霸占紧紧连在了一起,讹诈成了法律,一切的努力和成就带来的回报根本谈不上是在追求快乐,却只是为了能挣脱苦难——利用人们具有的求生的力量和在生命中寻找到的一切欢乐来奴役他们。这就是全世界都接受的规范,这个规范的关键就在于:把人们对生存的热爱与备受折磨的工作绑在一起,如此一来,只有无所贡献的人才会无所畏惧,为生命带来活力的美德和为生命赋予了意义的价值便成了毁灭生命的代理人,如此一来,人的专长成了折磨人的工具,而人生活在地球上就变得极不现实了。

“你接受的是生命的准则,”他无法忘记一个人的声音,“那么他们接受的又是什么呢?”

世界为什么会接受它?他心里在想。被迫害的人怎么会认可这样一部将他们的存在宣判为有罪的法典呢?……随即,一些景象猛然间出现在他的眼前,带给他内心的剧烈震荡令他彻底地呆坐不动了:他过去难道不也是这样做的吗?对于自我诅咒的法典,他过去不也是认可的吗?达格妮——他想着——还有他们对彼此的深情……这种对无耻之徒不起作用的讹诈……他不也曾经称它是下流无耻的吗?这些人中的败类此时正威胁着要在大庭广众面前对她进行的侮辱,他不也曾经第一个向她甩去过吗?他过去不是把他发现的最大幸福当成是罪过吗?

“你不能容忍金属合金里存在百分之一的杂质,”那个难以忘怀的声音在对他说,“那么在你自己的道德准则里,你能容忍的又是什么?”

“怎么样,里尔登先生?”费雷斯博士的声音传了过来,“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么?是把合金给我们呢,还是把塔格特小姐的卧房公开展示给大家看看?”

他对费雷斯博士视而不见,眼前的视野无比清晰,仿佛是一道探照灯,为他揭开了所有的谜团,他看到的是与达格妮初次相遇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