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监当先引路,左一拐,右一折,白影萧索,恍若鬼魅,走了数百步,到了一处回廊。冷玄左右看看,但见无人,陡然脚步一顿,向后掠出。乐之扬眼前一花,便觉疾风袭来。他欲要躲闪,却快不过冷玄鬼魅幻形似的身手,只觉脖子一紧,仿佛加了一道铁箍,整个人腾空而起,砰地撞在了一根廊柱上面。
乐之扬后脑剧痛,背脊欲裂,脖子似要断成两截,定眼看去, 冷玄一手拎着拂尘,一手捏着他的脖子,脸上枯槁无光,两只眼睛冷如冰雪,直勾勾盯着乐之扬,眼底深处,涌出一狠意。
“小子。”冷玄的声音又轻又冷,“你好大胆子!”
“谬赞……谬赞……”乐之扬从嗓子眼里迸出字儿,“冷公公……你……认错人了吧……”
“屁!”冷玄啐了一口唾沫,“你瞒过得陛下,瞒得过我吗? 陛下认不出你,那是他先入为主,当你已经死了。你想瞒过冷某,那是白日做梦!”
乐之扬挤出笑意:“我要白日……咳……做梦,一定……咳……梦见冷公公脑袋搬家……”
“笑话? ”冷玄目光更冷,“凭你这点儿猫狗功夫,也能让 我脑袋搬家? ”“怎么不能? ”乐之扬慢悠悠说道,“当初是你把我带出皇城, 我要穿了帮,你也一样完蛋。朱元璋对你信任有加,如果知道此事,一定恼羞成怒,别说脑袋搬家,没准儿将你五马分尸。”
冷玄的面皮抽动一下,森然道:“小子,我生平最讨厌被人要挟。我与陛下以信义相交,我只要护他周全,别的如何,他从不多问。但凭你只言片语,岂能离间我君臣之义?”
“好个君臣之义。”乐之扬笑了笑,“但不知这个君是元顺帝 呢,还是洪武帝呢?”
刹那间,冷玄的脸上布满紫气,瞪了乐之扬片刻,忽而撇 嘴冷笑:“小子,你别当我不敢杀你。我护卫禁宫,有生杀之权,只要找个借口,就能要你的小命儿,比方说杀个把宫女,嫁祸给你, 说你逼奸不成,杀人灭口,被我撞见,将你击毙。陛下信任于我,不会起疑,席应真纵有怀疑,也无奈我何。”
乐之扬将信将疑,想这老太监歹毒阴狠,如果逼急了,没准儿真会狗急跳墙,想到这儿,笑着说:“冷公公,你不想要‘灵道石鱼’了吗? ”冷玄听了这话,神色稍缓,转了两下眼珠,徐徐说道:“石鱼在哪儿?”乐之扬笑道:“没了。”
“什么? ”冷玄白眉怒挑,“没了? ”
“是啊。”乐之扬说道,“我拿到石鱼,一顿铁锤砸得粉碎,结果里面只有一张白纸,上面写着四个大字。”
冷玄忙问:“什么大字? ”乐之扬笑道:“你是白痴! ”
冷玄—愣,登时明白受了戏弄,大怒之下,手指加劲,捏得乐之扬吐 舌瞪眼,几乎断气。冷玄待他吃足了苦头,方才松手冷笑,说道:“臭小子,我捏死你,就跟捏死一只蚂蚁差不多。”
乐之扬缓过气来,笑道:“老阉鸡,你舍得杀我? ”冷玄说:“你交出‘灵道石鱼’,我就饶你不死。”乐之扬道:“不是说了吗? 里面一张白纸,四个大字。”
冷玄自然不信,冷冷道:“你不说也行,如今你落到我手里, 我总有法子叫你开口。”乐之扬笑道:“那也得看小爷高兴。”心里却明白,自家的小命儿是保住了,冷玄为了 “灵道石鱼”,下手之时必有迟疑,但凭此一点,大可与他好好周旋。两人怒目相向,冷玄的心中天人交战,到底还是舍不得石鱼。他见乐之扬武功平平,必然还没有解开石鱼之谜,只要恩威并用, 不怕他不吐露实情,当下怒哼一声,放开乐之扬:“小子,总而言之, 你离宝辉公主远一些。公主万金之躯,你又算是什么东西?过不了多久,她就要嫁人,你这小狗,可不要坏了她的清誉。”
乐之扬听到“嫁人”二人,胸中一阵剌痛,咬牙说道:“老阉鸡, 你废话真多,她嫁不嫁人,跟我什么关系? ”
冷玄瞪着他,神色狐疑,半晌方道:“小子,你少弄鬼,随你什么把戏,老夫一眼就能看穿。”说完转身向前,带着乐之扬 走了二十来步,来到一个清幽宫院,院中宫室卑小,吃穿用度却一应俱全。冷玄召来两个小太监跟随乐之扬,明为服侍,实则监视,
他自己不能久离朱元境,安排妥当,便即离开。
小太监送来御膳,乐之扬饱餐一顿,躺在床上,心潮起伏。 朱微已经许配他人,尽管在他意料之中,可是当真听到,仍如五雷轰顶。事到如今,除了将她忘掉,实在别无他法,可要当真忘了少女,比起断手挖心还要痛苦十倍。乐之扬只要闭上双眼,就会看见一张白莲似的俏脸,一想到她就要嫁给耿璇,便觉心如刀割,恨不得就此死了。
他躺在床上,既不想起身,也无法入睡,望着天窗光亮暗去,日落月升,又是夜晚。席应真仍无消息,看样子,要在这深宫待足一晚了。
乐之扬半昏半睡,过了一阵,忽听远处传来脚步之声,似乎有人踏着快靴走来。乐之扬不能行功,可内力仍在,耳目聪灵远胜常人,数丈之内,风吹草动均能听见。
有人叫了一声,脚步陡然停下,跟着传来一阵低语。正疑惑, “嘎吱”一声,中门大开,两个小太监推开门户,走进来一个年长太监,手持拂尘,脸色阴沉。乐之扬越发惊讶,起身问道:“干什么? ”
“公主有请。”大太监尖声说道,“仙长跟我们走一趟。”
乐之扬听见“公主”二字,登时热血贯顶,心子一阵狂跳,可是稍一冷静,又觉蹊跷:朱微公然召见,就不怕惹起他人的猜疑么?
犹豫未决,大太监不耐道:“仙长,请动身。”听到这一句,乐之扬疑念顿消,只觉脸热心跳,答应一声,快步上前。挑着灯笼在前引路,穿廊绕树,走了一炷香的工夫,到了一处宫殿外面,太监忽地停下,说声:“到了。”
宫殿幽深,灯火也无,宫外荒烟蔓草,凄凉不胜,不似活人所居,倒有一股阴森森的鬼气。
太监推开宫门,又说:“请进。”乐之扬望着门洞,心中火热 起来,不顾一切,跨过门槛。
出乎意料,室内空荡荡一无所有,乐之扬正觉惊疑,忽听砰的一声,门从后面关上。
乐之扬吃了一惊,正想转身破门,忽听咯的一笑,甚是清脆 悦耳。乐之扬不觉心血上涌,应声望去,但见月光穿过天窗,映照出一个修长窈窕的影子。
笑声咯咯不断,柱子后面走出来一个女子,劲装裹体,胸挺腰细,随她移步向前,宫髻上的凤钗摇来荡去。
乐之扬望着女子,心跳如雷,口唇发干,一张口,“朱”字到了嘴边,还没叫出,忽又硬生生堵在嗓子眼上。
女子走到月光之下,出乎乐之扬意料,她不是朱微,而是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女,面孔秀丽白嫩,十足的美人坯子,可惜眼角向下、翠眉斜飞,透出一股子刁悍凌厉。她的体态与朱微有七八分相似,乐之扬情令智昏,认驴为马,不由大为羞惭,悻悻问道:“你是谁? ”
少女嘻嘻一笑,说道:“你猜我是谁? ”乐之扬没好气道:“你是个鬼。”
“你说什么? ”少女脸色大变,目涌怒意,“你敢骂我? ”
“你若不是鬼,夜半三更跑来干什么? ”少女怒气更甚,厉声道:“你才是鬼,哼,我知道的,你是席应真的徒弟。”乐之扬笑道:“谁说我是席应真的徒弟,我脸上又没刻字。” 少女瞪着他惊疑不定,忽又喝道:“你不是席应真的徒弟么? ”乐之扬笑道:“那可不一定。”少女更加糊涂,一跌脚,怒道:“什么叫不一定? ”
“不一定就是说,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少女叫他绕得糊涂,转了几个念头才醒悟过来,咬牙道“好哇,你又戏弄我。哼,你不认也不行,紫禁城里,除了你和席应真,还有谁穿道士袍子? ”
“聪明。”乐之扬拍了拍手,伸个懒腰,“可惜道爷困了,没空陪你聊天。”说着转身要走,冷不防身后疾风扫来,乐之扬慌忙闪身,忽见一条长鞭从身边掠过,刷地抖直,又如灵蛇一般卷了回来。乐之扬躲闪不开,顿被缠住左脚,一股大力涌至,拖得他横空飞起。
乐之扬内力不再,身法却没撂下,身在半空,右脚向下,腰身急拧,逆着长鞭的缠绕之势,凌空转了两匝,落地之时,左脚已经摆脱了长鞭,身如龙蛇,滚地而出。
少女不意他奇招脱身,“咦” 了一声,长鞭贴地扫出。乐之扬刚刚起身,眼前黑影一闪,左脸啪地挨了一鞭,从额头到嘴角, 似有火焰流过一样。
少女一照面就连下毒手,乐之扬又惊又怒,抽出腰间竹笛, 大声道:“你干吗打人? ”
“打你又怎样? ”少女一手按腰,冷笑说道,“你真的是席应真的徒弟吗?照我看来,你的功夫稀松平常,比起宝辉差得远了。”
乐之扬的脸上火辣辣生痛,原本正要发怒,听到“宝辉”两 字,忍不住问道:“你也认识朱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