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明光如玉
静幽和虚白找到了几个昔日的琼华弟子,这几位都说,若是紫英来复建琼华,他们乐意回去帮忙。
虚白操着双手站在巨剑前,此处便是他和静幽约好会面的地方。
说起这个,连紫英的下落也没有寻到。
虚白仔仔细细地回想,紫英可能在的地方。
一个温柔的声音道:“青鸾峰啊。”
虚白吓了一跳,四下环顾,并无一人!
不过这莫明其妙的声音却是提点了虚白!那天河师弟不就是青鸾峰来的么!
狠狠拍着脑袋,虚白把自己骂了一顿。
“师兄,这是干嘛?”静幽含笑的声音出现,她那边想必操持得很顺利,因此她显得心情很好。
“师妹!我知道紫英师弟可能在何处了!”
“哪里!”
“青鸾峰!”
“真的吗!这便就启程吧!”
看着静幽突然放出光彩的眼眸,虚白心中一阵落寞。
只不过这种落寞,在生性懒散的虚白心中,只是淡淡滑过,他操着手,只是淡淡说了一句:“那么就走吧。”
七年后再见紫英的场面,后来被琼华某个飘字辈的好事弟子写入类似琼华野史中。
其惊悚程度可见一斑。
静幽和虚白御剑来到青鸾峰,正想向那个凉着孩子尿布的巧笑倩兮的姑娘问问,却听一声熟悉的声音如雷贯耳:“花灯,你快来看!她怎么又哭了?”
原来菱纱睡得沉,天河去猎猪,柳竹并苏心回去看着琼华派的长势,花灯在洗尿布,因此照看孩子的任务便着落在紫英身上。
孩子睡得好,紫英也乐得在一边清闲。
紫英诚心希望天河幸福,也称心希望菱纱幸福,如今眼见着幸福的结晶,便也是高兴。
孩子突然醒来,啼哭不止,紫英无奈,四处找东西逗她,慌乱中抖出了九龙缚丝穗。
紫英抱着孩子看着那穗子,猛然间想起那些往事。
其实不过一年而已。
那时悲伤,以为会念念不忘,结果就在这以为的念念不忘中忘记了。
紫英猛地又想起今年十一月二十九,便是自己该要行弱冠之礼的时候了,那时掌门是说,要在琼华给他行礼的。
就在这时,紫英觉得膝头一热。
那孩子露出非常难过的表情,哇哇大哭。
紫英赶忙抱了孩子出来找花灯。
于是静幽便看见紫英抱着一个孩子,一脸惊慌地向那位凉尿布的姑娘疾步走来。
花灯捂着嘴看着紫英袍子上的那块“地图”笑(作者老家把小孩子尿过的痕迹叫做地图,把尿床叫做画地图。作者小时候只喜欢在人身上画地图……不在人身上画不出来……)
“换身衣服去吧。”花灯在裙摆上蹭了蹭手,接过孩子。
倒是虚白喊了出来:“紫英师弟!”
紫英愣住,转身看见静幽和虚白。
时光便在此刻凝固。
静幽仿佛在时光彼端看见那个总是被自己绊倒的紫英,那个紫英喜欢拉着她的手,两个人飞快地旋转,好像天地就在那旋转中变了模样,那个紫英总是被她拉着去这里那里,那个紫英会在他们快要被发现时出去,好让静幽躲过责罚,那个紫英会为了荷包里被捂死的虫子哭,闹得静幽半夜拿了虫笼去捉,却在第二天发现虚重也黑着眼圈提了虫笼来。
时光又缓缓流动,静幽突然发现,自己那么执着的紫英,却不是眼前这个玉树临风的少年。
静幽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执着的,突然在这一面中不见了。
仿佛一只手,轻轻戳破了一场梦幻。
只是情缘虽然随着时光散去,那眼眸中熟悉的清澈依旧。
静幽一时忍不住上前:“紫英!”
“……师姐!”紫英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来,拉起静幽的手习惯地旋了一圈。
这世上比爱情力量更大的,便是习惯。
“你……可比师姐有劲儿了,从前都是我使力才能旋起来的。”静幽擦着眼泪,紫英笑着:“师姐……”突然,他觉得有什么不妥,拉过静幽的左手,大骇,原来静幽的左臂已经从手肘断掉,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木手。
记忆中,静幽师姐一剑起舞,犹如白鹤独步,整个琼华的弟子都来看,那些师兄弟都愿意和师姐说话,可是师姐总是不理他们。
那一手漂亮的剑法,却是左手剑啊!
静幽笑笑:“没什么,好几年了。我早就不用左手使剑了。”
紫英看着静幽平静的笑容,自然料到其中许多苦楚。
每个人都有一段经历,每个人都要自己走过去,原本这就是天道。
于是紫英并静幽、虚白、花灯叙旧,花灯有虚重的记忆,自然熟识这两位故人。
“这是韩师侄的孩子?”虚白看着婴儿,“叫什么名字?”
“天纱。”
“这算是什么名字,韩师侄不是叫做菱纱,云师侄叫做天河吧?”虚白问。
紫英点头:“这就是天河取的名字。”
想来那日,为了这孩子的名字,紫英花灯柳竹倾尽所学,冥思苦想,最后天河扛着山猪回来:“自然叫天纱。我爹叫天青,我叫天河,我的孩子就叫天纱呗。”
菱纱听了,苦求着紫英:“以后这孩子的教育就托付与你了,孩子的爹我是不能指望了。”
紫英哈哈大笑,笑得其余几人惊恐之极,没人见过紫英这么笑,这是苏心的笑法,饶是柳竹如此大笑也是不错的,可这偏生是紫英。
花灯抿着嘴对菱纱道:“说不定将来我们师叔会成为一个爽朗爱笑的男子也未可知。”
菱纱摇头晃脑:“我愿意赌十头猪,紫英不会。”山猪乃是青鸾峰的度量衡,连紫英都会说:“差不多就是天河猎一头猪的时间吧。”以此代替通常“一炷香”的说法。
虚白静幽听了这些趣事,自然为紫英高兴。
晚上天河用度量衡招待大家,一夜喜乐无话。
待到这些人再次聚首,天纱已经能够喊出爹娘,缠在紫英脚下要漂亮的石头玩了。
琼华派也终于可以收割。菱纱赶着要去看看新琼华,天河也吵着要去摸摸。
这又是一年,流火七月。


柳竹此刻的心情犹如丰收的老农看见自己金灿灿的麦子一般。
苏心说了一句:“好歹算是生出来了,比老虎难产还费劲儿。”柳竹听了,抱了一个柱子对苏心翻白眼:“粗鄙。”然后深情款款看着那柱子:“这是我亲手种出来的。”
紫英看着琼华宫,内心知道,还有比亭台楼阁更为重要,也更为难以重建的,那便是声誉。
江湖上已经人人皆知,昆仑琼华为一己之私祸害山下百姓,被九天玄女降罪。
雕阑玉砌可重建,人心如何重建?
琼华坠落之后,他仍时常脱口介绍自己:“昆仑琼华,慕容紫英。”
每每遭到鄙视或者讥讽,都会心中黯然。
重建信誉,那并不是朝夕可达,甚至不是数年就能完成的。
天辽地宁。是昔流芳。
紫英心中升起一股豪情。
想起南华真人说剑,有天子之剑,有诸侯之剑,有庶人之剑。
我慕容紫英,愿以毕生,求铸君子之剑!
以仁善为锋,以高义为锷,以天道为脊,以无求为镡,以睿智为夹,剑怀天下,仗之为生灵,出之为济世,剑气如君子风骨,如琼如玉,如琢如磨!
紫英顿悟,为何天下有绝世之剑,为何天下有绝世之君子。
只因天道从不曾施予世间绝望,总有那风姿高洁,一心为天下苍生的仁人君子,正义行事,谦谦翩翩,这便是这世间的希望所在。
从不曾绝望,因为绝望是毁灭的第一抹狞笑。
因此便有希望,有如剑一般的君子。
君子如剑,要如剑一般千锤百炼,方能自有风骨。
紫英拔出那把斑驳铁剑。
饶是如此不堪,此剑也依旧铁骨铮铮,不失刚直!
紫英迎着日光,那铁剑仿佛也有了生命一般。
紫英突然发现了这把剑上的剑铭。
只有二字:纯钧。
纯钧!
风骨无双的宝剑!
昔日天下第一铸剑师欧冶子倾心所铸,天下第一相剑师薛烛为之三叩九拜。
突然间,纯钧仿佛感应到了紫英的心情,斑驳之色居然渐渐褪去,露出仿若透明的剑身来,凛凛紫光逼人,让紫英几乎不敢直视。
而就在此刻,紫英的剑匣中,也有一个魂魄感应到了纯钧。
“……出尘脱俗之剑纯钧……龙阳很仰慕……只是此剑素来只配超然浊世的谦谦君子,想来龙阳也没有什么机会……龙阳有什么好,连自己的妹妹都保护不了,让她凭白受了如此多的苦楚……”
那魂魄叹息一声,却见到又有恶灵前来,于是怒喝着上前与之斗做一团。


一夜安静。
昆仑山某处的一个门派之中,发生了大事件。
一道奇异法阵突然出现在该派不远,妖邪之气甚是明显,于是该派便派了门下弟子去查探,谁知一去不归,如此数次,最终,掌门亲自前往,不幸的是,掌门重伤而归,其爱徒连夜出山往玉英派求取丹药,只是当这位少年回来的时候,迎接他的是一片血腥。
这消息传出,人人都叹,琼华才落,昆仑也灭。
紫英听到播仙镇上的镇民议论这件事情的时候一愣,昆仑派是八派中唯一与琼华素有往来,且皆是修人剑合一的门派。派中不乏高手和名剑,怎么也不会一夜之间便被血洗。
“此事蹊跷,须得小心行事。”柳竹拉住就要起身前去的紫英。
“昆仑与我琼华素来交好,怎可置之不理!”紫英凛然道。
柳竹知道紫英性子,便不多说,虚白却冷笑一声:“交好交好,却不见琼华事出,他们头一个冒出来撇清关系,哼!”
紫英并不知道这些纠结,听了虚白的话,却只是平静地回答:“无论如何,那法阵害了那么些性命,且昆仑派守着西域丝绸古道,若不彻查,恐怕它会顺道就去害了古道的商旅百姓。我绝不能坐视不理。你们且在琼华照料派中事务,我先去一看,再做道理。”说罢,一阵风似的不见了。
虚白无奈摇头。
柳竹一笑:“所谓仁者无敌,便是如此了。”
虚白也笑:“我这俗人,便是比不得了,花灯——花灯姑娘呢?”
柳竹自斟自饮:“自然是跟去了。你也不要担心,紫英行事稳重负责,有什么情况,会先回来和我们商议的。我们采买了这些东西,就先回琼华去吧,苏心和静幽还等着东西呢。”
虚白点头,付账。


紫英御剑来到昆仑派所在山峰。
还未走到昆仑派的山门,便闻到一股极其浓重的血腥气息并腐朽气息。
“好恶心。”花灯有些害怕,上前拉住紫英的袖子。
紫英将花灯揽到身后:“要小心些,你且躲在我后面,我不叫你,不要出来看。”他已经猜到会看见什么。
饶是已经预料到,紫英还是忍不住胃里翻腾,念了静心诀方才将这种感觉压抑下去。
“……师……”花灯刚探出头来,却被紫英一把捂住了眼睛。
“师叔……这……这味道可不像是才死了几天的……”花灯把话说完,紫英点头道:“正是如此。这里太过奇怪。”
“师叔,我没关系,你放开好了。”花灯道。
紫英沉吟一下,还是放开了手,花灯眼见一片腐尸碎尸,黑血黄污,已经分不出个数了,而比这情景更为可怕的,是那昆仑派的一端有一处法阵,黑漆漆的,像一只巨口要将昆仑派吞下去。
“师叔!!那……那黑黑的法阵边缘在动啊!”花灯惊声道。
紫英抬头看去,不由得大惊,那法阵边缘果然在动,仿佛被什么压抑着,要挣脱出来一般。
很快,紫英便看见了是什么在压抑那法阵。
是一位全身血污的少年。
那少年结出了一个强大的咒阵,压住了那法阵。
紫英连忙催动法术相助,合二人之力,许久,终于将那法阵定住。
那少年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撞到了花灯,撑不住一口血污喷了花灯一身晕了过去。
花灯的眼睛本来就很大,此刻长得更加犹如铜铃:“师……师叔……这……这是妖……”
紫英一步上前,也是大为吃惊,这少年身穿的分明是昆仑派服饰,可是却是银发尖耳,赤眼獠牙,分明是妖怪。
“我已经将那法阵定住,暂时不会有变。我们且将他带回去医治,也许……这是昆仑派唯一生还的人……”紫英说到此处,不禁黯然。
花灯却还傻愣愣地撑着那少年,一身一脸的血。
紫英将那少年负在背后:“走吧。”
花灯这才反应过来,帮着紫英扶住那少年,一同乘着魔剑飞回了琼华。


“你醒了,觉得好些了吗。”花灯端着稀粥走进来。
那少年冷冷看了花灯一眼,起身便要下床。
花灯放下粥碗:“你身子太虚了,别随便动!”
“我要去报仇!”那少年执着要下地。
“那也要养足精神啊。”花灯好言相劝。
那少年分明不听,脚一沾地,便要往外走。
花灯一把拦住他:“你要去哪里!”
少年低吼:“我要去报仇!女人!你让开!”
花灯一把将他推回到床上,怒道:“你去啊!你连我这里都过不去!你去死吗!死去啊!死了好啊!都死光了!也不用报仇了!”
少年愣了一愣,仿佛被人激怒的豹子,又复起身,要推开花灯。
“……”少年觉得脖子后一痛,便失去了知觉。
听到争吵声走进来的柳竹惊讶地看着花灯一记手刀放到了这个妖族少年:“我的大小姐,你还有这个本事啊。”
花灯将那少年撑回床上,让他躺好,转身对柳竹说:“道理解决不了的问题,就用拳头解决。这是苏心教我的。”
柳竹摇头:“你可别听她的,好好的把这么好一个姑娘教坏了。怎样,他情况如何?”
花灯摇头:“心力耗尽,能把命捡回来,还是苏心的功劳。”
柳竹凑近看看:“这人真的是昆仑弟子么,又怎么会是妖怪?”
花灯回答:“他身上有一个手环,能够压制妖力,不会显出妖气来,不过为了报仇,他把手环摘下来了。看样子,应该是北方的白狼妖族。这个苏心应该清楚,那是长白山附近一个妖界的妖族。”
柳竹沉吟一下:“那法阵你可认得?”
花灯摇头:“我从没有见过那么离奇的东西,哪里有法阵还会自己动的。”
柳竹点点头:“既然如此,我打算去看一下,我想到一件事情,可能有关系。紫英呢?”
“师叔去了玉英派。”花灯回答,“你别自己去,我让苏心来照顾他,我和你去。”
柳竹点点头。
两人御剑前往那处,法阵依旧被定着。
柳竹指着那些尸首:“为何不清理了?”
花灯摇头:“离奇也在此,无论是法术还是我的凤凰火,都没有法子。”
“那该怎么办,这样子下去,就要酿成瘟疫了!”柳竹忧心道。
就在两人说话之时,半空中出现一个人物,运动法术,生生惊起了一阵黑色火焰,将那处烧了一个干净。
柳竹看向此人,大惊!
红发赤眼,头生有双角!莫非是魔?!
“哼。”那人物望向那法阵,“雕虫小技!”说罢,一声惊雷之吼,那法阵居然像是怕了一样,瑟缩着渐渐退了。
“你是……你是……魔……”花灯想起了曾经在长白山古墓见过魔尊独酌。
那魔一脸狂傲:“不错,我便是魔尊重楼。”
花灯行礼道谢,柳竹却上前一步问道:“这可是和你们魔界有关?!”
重楼冷然回答:“魔界之事,不与你们相干!尤其是你!你自然管好你自己的事!”
柳竹的眼神突然变得异常寒冷。
重楼看了一眼那法阵,又看了一眼柳竹和花灯,咻地一声不见了。
花灯张了张嘴,想要问些什么,但花灯是花灯,不是苏心,因此她什么也没有问,只是说:“我们回去吧,把这些告诉师叔。”
向紫英说明了前因后果,夜晚,柳竹抱着一壶酒,看着刚种下的“琼华食堂”,心里正在盘算什么时候能长出来,却被一双柔软的手捂住了眼睛。
“苏心,乖,别闹。”柳竹道。
那人咯咯一笑:“错了。”却是花灯。
柳竹无奈摇头:“你怎么也不学好了。”
花灯站在那里,眼波流转,柳竹突然明白。
“……说吧。”柳竹斟了一杯。
“……柳……哥哥……你的为人做事,花灯是看在眼里的,只是……”
“你叫我哥哥,叫紫英师叔,我这不是赔了么。”柳竹一笑,“你一个女孩子家的,怎么保护欲望这么强,你就这么喜欢你紫英师叔么。”
“……无论任何人,只要他有一点点可能会伤害紫英师叔,我……”
“你别忘了,若是没有受过伤害,人便不会是人了。你并没有权力把谁保护在一个所谓的无害世界里。”
“……道理我是懂得的……”
“罢了,看你,哭什么啊,好像是我把你弄哭的似的。过来,给你看样东西,你就什么都明白了。”柳竹放下酒壶。
花灯走过去,渐渐地,她的眼睛越长越大,越发吃惊。
“……看到了,就知道了,放在心里就好了。”柳竹微微一笑。
花灯黯然不语。
“好了,别哭,你的眼泪该为你的紫英师叔流才对。”柳竹用袖子擦去花灯脸上的泪水,“天色不早了,养精蓄锐,明早那狼小子一定会醒,你还是想想你怎么解释你的手刀吧。”
花灯噗哧一笑,捂着嘴巴回去。
苏心眼睁睁看着花灯回去了,眼睁睁看着柳竹一个人在那里,可是苏心第一次觉得不该说话,不该出声。她手里操着一坛子女儿红,呆呆地站在那里。
月静冷。
“你都看见了。”柳竹道。
“是。”紫英回答。
“喝酒吗?”
“不。”
“哈,苏心往你的水袋里兑过酒,你不知道吧?”
“……”
“月亮好大,像个饼。天河真是有才。”
“……的确。”
紫英操着手,望着天上仿佛赤红的月亮。
这一夜的月色,缭乱人心。


“……苏心?”花灯看见苏心一个人坐在屋顶。
她要把头仰好高方才看得见苏心,这姑娘没事爬那么高做什么?
“……”苏心低下头,看见花灯。
花灯的眼波比这月色更加温柔撩人,花灯聪明懂事满腹诗书,花灯走路都是香香的味道,那么甜那么甜。
苏心第一次懂得了人类叫做嫉妒的东西。
苏心知道自己不通人情世故,但是不代表自己傻。
每当花灯悲伤或者惶恐的时候,苏心都能看见柳竹的克制。
柳竹的身子会一顿,那双握紧的手,在说着想要抱住花灯。
苏心一点儿也不嫉妒菱织,可是苏心嫉妒花灯。
苏心咧开一个笑容:“上来么?”
花灯摇头:“我得去看看那个昆仑弟子。”
苏心松了一口气。


清晨帘幕卷清霜。
花灯被寒露激得醒来,却发现一双赤红冰冷的眼睛盯着自己。
那昆仑弟子已经醒来。
花灯笑了,这分明是一只已经无能为力却依旧戒备森严的兽。
“我叫做花灯,慕容花灯,这里是昆仑琼华派,你叫做什么名字?”花灯对自己的笑容素来信心十足。
“……远岫……林远岫……”果然如是,这浑身是刺的妖族少年也不能抵抗花灯的笑意。
“很好,林少侠,我们盼着你能够把发生的事情说清楚,同时昆仑门派,琼华自当相助你……”
“不用你们管!”林远岫异常激烈地说。
花灯继续微笑:“实不相瞒,我家师叔生性纯善耿直,已经插手,必定会彻查。我呢,乃是古兽凤凰族,想必修仙之人都晓得凤凰读心术,若不想我使出这觊觎心思的手段,便好好说给我听吧。”
“噗~”靠着门框,打算听个早场的柳竹一笑,“紫英,你还说她性子最是温良,这哪里温良了?”
紫英无奈摇头,上前道:“林少侠,在下昆仑琼华,慕容紫英,已经对这事探知了一二,若林少侠能讲讲发生的事情,说不定便可寻到突破口,且那法阵凶煞,若不尽早除去,恐怕会累及生灵无数。”
“你……就是慕容紫英?”那少年怔怔地看着紫英。
一瞬间,往事翻飞。
林远岫握紧了双拳。


林远岫听到过无数慕容紫英的名字,琼华派铸剑天才,昆仑八派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为人光明磊落、才华横溢、人人爱慕。
只是他讨厌慕容紫英。
因为慕容紫英与妖怪誓不两立。
林远岫的身体里,却有一半的血不是人类。
慕容紫英觉察了林远岫的疏离和冷拒,虽然不明所以,却也猜到几分,于是便拱手道:“此事蹊跷,牵涉魔尊,贵派……”
“我什么也不知道。”林远岫冷然。
苏心瞪起了眼睛,刚要说什么,花灯却对她摇摇头。
留下花灯一人,柳竹笑道:“这算是美人计么。”紫英皱眉:“若是那巨口是来自魔界,魔尊将其压制……是否魔界势力相争,波及人间?”
苏心呀了一声:“我以前听人说起,魔界乱得很,有妖魔和心魔之分,莫不是要瓜分人间了?”
“自古人魔无争,各守其土,六界自有疆。”柳竹摇头,“魔也未必多么垂涎人间。”
紫英望向柳竹,柳竹从不说回乡探望父母,原来是,他根本失去了故乡。
归去无归,往事不追。
“紫英!柳师弟!”静幽收了剑,面色惨白,“那怪异法阵,扩大了。”
在场几人俱是全身一凛,当下祭剑前去:那法阵果然向前蠕动扩大,臭不可闻,苏心大叫一声:“大家快退啊!”
霎那间,一股腥臭扑面而来,紫英勉力以剑气封印,饶是如此,点点污水仍是溅到了柳竹身上。苏心一把扣住柳竹的手腕,强行压住了他的脉门——“你——”
那法阵暂时被紫英封住,似乎在做困兽之争。
柳竹沉默,抽回手,紫英断然道:“快去通知附近山民,切莫接近!我在此处挡一阵再做打算!”
“苏心,快去。”柳竹沉声道。
静幽和虚白左右施法随上,饶是不懂得紫英的封印咒文,却一人搭住紫英一道脉门,源源不断送了自己的真气进去。
“师兄、师姐……七卿……快点走!”紫英满面汗水,已然十分勉强。
“苏心!快去!”柳竹断喝,苏心自知不懂咒法,咬牙而去,此刻紫英三人均是半跪在地,那法阵如此霸道,实在闻所未闻。
一道更为诡异霸气的力量涌动。
决不可让此祸害继续蔓延!紫英提起全部力量。
剑匣铮铮作响!
“紫英——”


林远岫简要说出了事情经过,花灯难得皱眉,便是虚重也不知那法阵究竟为何物,若是法阵,便不该有生命,若不是法阵,那气息又不对,决不是生灵。
姑且不论这个,花灯看着林远岫:“花灯无意冒犯,只是若那法阵与魔族有关,你身为魔族,为何却不知情?抑或是说……昆仑派劫难本就与你有关?”
林远岫腾起升起了肃杀之气,花灯毫不退缩,迎目相视。
一触即发。


“我没事。”紫英沉然道,那法阵不知为何猛然不见。
柳竹一手持浮烟,冷然看着对面少年。
紫英认得那少年,是魔尊独酌。
“纯钧与七星龙渊的气息……看来慕容紫英你交游广阔,深得人心。”独酌轻笑。
紫英怒目而视:“那妖阵可是你布下?!”
独酌点头,坦然自若。
紫英握紧纯钧:“人魔两界并无所争,你为何要取昆仑派百余人命!”
独酌面不改色:“人命?若不毁昆仑更要丧去无数人命,你又如何说?”不待紫英回答,独酌已经抬手取向柳竹,柳竹拂袖解招:“老一套,不足为惧。你这黄口小儿,还有些长进没有?”
独酌突然变了神色,凝重非常:“你以为你就能是那家伙的克星了?莫要说笑了!你可知雕阑为了克制他,废了一身五感!不能再等了!等得那厮……”
突然之间,迷雾重重而至。
待到迷雾散去,紫英发现柳竹和独酌都不见了。
昆仑派……魔尊……柳竹……
紫英脑中有一条线,却怎么也捉不住线头。
静幽轻拍紫英手臂:“一切回琼华再定夺。”
虚白轻皱眉头:“柳师弟似乎瞒了很多东西。紫英,你对他所知多少?”
紫英摇头:“各人难处,未可轻言。将前尘过往悉数坦白,亦并非是知己之道。君子之交贵在比肩相悟,同看世间冷暖,仗义同行而已。”
虚白轻叹一声:“魔界不比妖界,人间对魔界近乎无知,若是此等大事涉及魔界内里,恐怕不是你我修仙之人仗剑可及。”
紫英拾起浮烟:“世间最大,莫若流年,慕容紫英且于流年中聆心仗剑,但求无愧天地身边。”
静幽虚白相视一笑,慕容紫英,果然是慕容紫英。


林远岫轻轻触上花灯的脸颊,柔滑饱满,睫毛轻羽垂下,令人流连忘返。
一种无可言表的欲望和一种自我厌恶同时涌上心头。
何从?


“莫要动。”
花灯的声音低低响起,林远岫感觉一只手掐在自己的脖子上,灼热柔软,是凤凰火吧。花灯起身,一只手扼住林远岫脖颈:“魔,你是魔。”
“……我……”林远岫周身那种莫名气息突然之间一扫而空,花灯不敢大意,依旧扼住他的喉咙,手上荧光是凤凰一族的凤火,可焚生灵魂魄。
林远岫淡淡地转向花灯:“你这凤火可焚生灵魂魄,却焚不到我。”
花灯自知如是,却依旧扬头,眼神决绝:“算你我玉石俱焚,也不让你动师叔一根头发!” 
林远岫沉默而立,半晌苦笑:“我本无意……”
“花灯!”紫英冲进来,见此情景,喝道,“林远岫!”
“慕容紫英,你大名鼎鼎,我却从来不曾敬重过你的声名。你且杀了我吧,让我敬重你一次。”林远岫淡然道。
“慕容紫英执意他人敬重,从前不,今次亦然。”紫英傲然道,“林远岫,若你还是昆仑剑客,便拿了你的剑与我一较高下。”
林远岫冷冷看着紫英,走向外面。花灯拉住紫英衣袖,紫英回头,眼神温和:“他剑气剑招皆来自昆仑派,素来是修身养性的招法,此斗不过是定他心神。”
花灯想了想,从脖子上解下虚重的玉环:“师叔,这个你要带上。”
紫英本想拒绝这虚重遗物,但见花灯哀哀欲泣,眼波流转,便接了过来,戴在脖子上,只觉得凉凉润润,爽气非常。
他摸摸花灯的头,微微一笑,走了出去。
虚重师父……你有没有觉得紫英师叔……更加持重且为他人着想……他的心已经变得这么温柔……
我会一直守护紫英师叔的,就算……牺牲我之所爱。
花灯握紧双拳。
她深知紫英会如何处事,她亦深知此去便有无回之兆。
“吾主朱雀……”
花灯念出了凤凰一族最神秘复杂的咒文,她的脖颈浮出一个奇异的图案,灼红蔓延,耳侧两道火红翎羽,双目泛着琥珀红。
水中那道门在脑海中越发清晰。
魔界之门。


“柳哥哥……不……忆琉……”
苏心轻轻抱起柳竹,看见自己在柳竹脸上下的雨,她伸手抹去:“这就是人类说的……悲伤吗……”
柳竹无声无息,血污的袖子露出一端惨白手骨,竟已全无血肉!
“谁……谁来救救我啊……我的心好痛……好痛啊!”苏心悲戚的啸叫响彻在山谷中,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