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不变的永远在奔跑的大棉裤花棉袄的圆脸妮子,这是导演张艺谋最新作品《一秒钟》的最直接观感。
张艺谋是个善于从普世情怀处挖掘题材的导演。之前诸多现实题材类型作品,诸如讲父子和解的《千里走单骑》、夫妻爱情的《归来》以及《我的父亲母亲》,以及改编自余华同名小说、讲述命运无常的《活着》,都是讲述“纠结的坚持”的《一个都不能少》和《秋菊打官司》等,包括电影《一秒钟》,都是如此。有个最为普世和平凡的情感基础,在此基础上构建导演自己的故事。
张艺谋是一位有着很深人文情怀的导演,通过上述诸多作品中所具有的情感内核能够看出这一点。但在故事和人物的设计和构建上,以及最终通过电影执行程度,都带有张艺谋一贯的特点——充沛的情感,和缺憾的故事。
当然,电影《活着》是一个例外,作家余华的同名小说珠玉在前,电影版本同样堪称经典。
情怀,或是普世情感,其实是个很玄妙的东西,正如空气般在我们身边萦绕。将意会的情绪,以讲故事的方式,通过影像作品凝练出来,最终还要引发情感共鸣,需要考验的是极强的功力。
电影《一秒钟》这次主打的概念是“给电影人的情书”,和“一个父亲对于女儿的念念不忘”,这两个情感基础,引发的又一个“坚持”的故事。
上世纪70年代上半期,被人构陷成坏分子的张九声西北服刑,逃跑出来只为了在电影片头看到女儿一秒钟的画面,遇到了孤苦伶仃姐弟和放映员范电影。
一百年多年前发明的电影,是融合了绘画、雕刻、建筑、音乐、诗歌(文学)、舞蹈、戏剧的第八艺术,较其它类型相比,在有限的时间内,能够给观众带来更真实直接的虚幻感,从而更易带来情感上的共鸣。这也是电影的魅力所在。
而在手指间肆意光影穿梭的电影人,本身就宛如上帝般的存在。同时作为观众,以及创作者的导演来说,对于这个光影世界,张艺谋确实有很多的经历和情感故事积淀。电影《一秒钟》被张艺谋用“给电影人的情书”作为情感根基,打动电影创作者和普通观众两个世界的人群,可谓是极为妥帖。
在电影《一秒钟》里,演员范伟饰演的放映员范电影,就是“电影人”的具象代表。建国后很长一段时间内,电影给缺乏精神食粮的贫瘠土地上带来稀缺的精神食粮。一双双浑浊的眼睛通过电影看到了虚幻的另一个世界,眼神中更能显出出其中善良、透彻和纯粹。也因之,在光影中的每一刻,都深深烙印在记忆中,多年依然深刻。带来虚幻光影的放映员老范自然在人民群众中的地位极具分量。
老范从事电影放映员工作多年,颇为自豪的就是在电影放映过程中从没有出现过放映事故。古老的胶片盘在放映过程中,因为传动部件过热,很容易引起胶片起火。范电影如此骄傲的资本,就是基于对自己工作的认真,对设备器材的精心呵护。而这股精神,来自于那个年代身为电影放映员那种醉于观众万众期待的荣耀。
“放映员001”的茶水大瓷缸子、众人热络的尊崇,为抢救胶片一呼百应的、领袖般的“号召力”,都让老范迥然众人,而老范也有资格享受这种荣耀。对于自己专业领域熟捻,诸如胶片抢救时的一丝不苟、片段剪辑大循环操作的行云流水,都让这个的放映员在情感和业务水平上,完成了代表“电影人”的一次鲜活的亮相。老范这个角色承担了《一秒钟》中电影人对于电影的情感和记忆,张艺谋也通过他完成了“写给电影人的情书”这一自拟命题的任务。
角色需要丰满,才会可爱。而接下来电影对于老范的塑造,则是偏离游移到了与“电影”无关的蝇营狗苟上——无时不刻的对于有背景的潜在竞争者、想成为放映员的送片员杨河的打击上。残损的胶片出现在赶大车的儿子车上,迅速引导舆论,将责任转到杨河的“不靠谱”;见义勇为抓住外逃的杨九声,立刻在保安崔干事面前邀功,并央求其向农场场长递话以稳固自己的工作,诸如等等。这些设计,如果放置于其他故事或角色中,可以十分鲜活的塑造起一个可爱机灵而市侩的角色,但在电影《一秒钟》“写给电影人的情书”这个概念先行的影片里,就和主旨相悖,从而欠缺了这个放映员角色应该的完整性,丧失了通览把握角色的基本设计。当然,演员范伟非常精彩的奉献了自己的表演,非常成功的塑造了这个享受荣耀、有小小心机的市侩的放映员角色。
张译饰演的父亲杨九声,通过对于看到女儿仅有的“一秒钟”画面的坚持,作为观众代表,呈现出了普通人对于光影的迷恋和情感,和作为父亲,对于经年不见的女儿所怀有的那种亲情和思念。
在杨九声身上,我们再次看到了《我的父亲母亲》中的母亲、《一个都不能少》里乡村老师魏敏芝、《归来》里的妻子冯婉瑜、《秋菊打官司》里的秋菊,这些张艺谋导演作品中一贯承担着代表“坚持”精神,甚或“轴劲”的角色气质。
逃离劳教所,穿越戈壁沙漠,力保电影胶片的完整,只为能在大银幕上看到女儿的一秒钟画面,张译饰演的父亲杨九声这个角色表给观众带来了非常震撼的情感感动。特别是通过放映间小窗口,第一次看到女儿的一秒钟画面后,大颗的泪滴落下,张译奉献了极佳的表演。这条戏的拍摄,张译是一条过。算上今年另一部重磅电影《金刚川》里同样上佳的表演,张译的表演实力一直保持在巅峰,这体现了一名专业演员的真正水准,对于观看其表演的观众,和对于与之合作的电影人来说,都是难得,一种福气。
在杨九声力保电影胶片完整的故事过程中,和放映员老范,以及盗窃胶片做灯罩的刘闺女,产生了交集。这是电影《一秒钟》在“写给电影人的情书”和“父女难舍亲情”的情感前提下,在故事层面的矛盾推动。在这一领域开始,张艺谋导演长于情绪而弱于故事的特点再次明显。
杨九声力保胶片的完整,刘闺女为了做灯罩想方设法出手盗窃,两个人的斗智斗勇,和对自己行为的坚持,是电影《一秒钟》所设定的基础矛盾冲突的动机,几乎所有冲突看点都集中在这两个人身上。杨九声和刘闺女的斗智斗勇过程保持在波动而平衡的状态,会让这场戏极具张力和看点。
开场不久第一次交锋,月夜下沙漠的厮打杨九声获胜,夺得胶片后挥巴掌作势驱赶,张译表现的霸气和不屑;戈壁滩上背后出阴招,刘闺女获胜,演员刘浩存将得手后的得意、得瑟,也阐述的可圈可点。以及在解放大卡车上二人再次狭路相逢时,在第三人的旁观之下,两人动手而不能只得惺惺做戏各编故事的状态,这些一系列的情节设计,非常精彩的建立起电影《一秒钟》基础的矛盾冲突。但接下来,在围绕彼此行为坚持的动机(特别是刘闺女的坚持),和角色背景这两方面进一步塑造的时候,再次缺少了细节的设计和逻辑合理性,以及受到电影中其他元素的干扰。不需再做太多解释的表现刘闺女的“轴劲”,再次成为杨九声刘闺女这个主要矛盾冲突延续下去的处理手法。造成的后果,就是观影过程的不熨贴,如鲠在喉,胸有块垒。
刘闺女抢胶片的目的,是为了再做一个胶片灯罩还给跋扈的小混混。而最初起因,是刘闺女为了给爱学习的弟弟呵护眼睛。在电影里需要这种善与恶的对立设计,在电影《一秒钟》里是孩子间的这种欺凌现象。但刘闺女为何要主动找几个小混混借灯罩,而不是唯恐避之不及转寻他法。只能说刘闺女这份勇敢有点太自寻死路了。
这一背景和缘由设定,缺乏深入设计的强意识和主观性。电影需要通过备受小混混的欺凌,来表达出刘闺女和刘弟弟这姐弟俩的孤苦无依,而引入的缘由却是不顾逻辑的让刘闺女主动找小混混借灯罩。这样做的原因,应该是在设定角色行为动机时,将备受欺凌的姐弟这一角色背景的塑造设定,强意识的和接下来的刘闺女对于盗窃胶片做灯罩的行为整合在一起,而无视了基本的逻辑。
以及护片和盗窃这段主要矛盾冲突的和解方式。需要这个和解的环节,但实在是来的措不及防。在杨九声为刘闺女出头教训小混混(而未果)后,两个人的争抢矛盾在“意味深长而又毫无意义”的一段两厢“没什么更多的话要讲”的场景中,就此迎刃而解。
这样处理结果的手法,当然受到了影片中其他元素的干扰,诸如放映员老范所担负的“为电影人写的情书”戏份、以及父女之情等两部分。当然,在杨九声第一次追赶刘闺女闯入其家后对于刘闺女的盗窃行为有了了解。这些是必须应有的主题事件点,而围绕影片这一主要矛盾的重要事件点针对应有的细节进行丰富和打磨,不应就此抓大放小的粗犷式操作。
也因此,这一场承担着重要任务的“和解”,和刘闺女放弃盗窃的本性回归,来的猝不及防。戏剧性倒是有了,但缺少了连贯性的细腻。结果就是前文所说,胸有块垒,让人难以消化。
当然,缺少细腻、而忽略逻辑和连贯的地方还有很多,诸如放映员老范抽冷子打击竞争者杨河的时候,总会和当时的情境和剧情不贴合。诸多此类问题的出现,原因还是长于宏观情绪,而继续粗放式的抓大放小,以及对结构的整体规划和细节连续性把握的缺失。
杨九声心心念念的女儿影像,凝结在几方小小的胶片上。在杨九声被带走回劳改队时候,胶片飞散在沙漠中,最终被时间和漫天的黄沙所淹没。光影,会深深刻在有故事的人的记忆里。而胶片这种载体,对于电影人来说,也越来越远,为现在的数字拍摄所取代。
谈到拍摄电影《一秒钟》的初衷,张艺谋说,趁现在还有体力,一定要把曾经自己的经历,和感受到的观众对于电影的感情拍摄出来。这份情感,张艺谋通过电影《一秒钟》做到了。
电影自发明出现到现在为止,已经百年有余,无数人在光影所带来的绚烂和迷幻中沉醉过,体验了别样的人生,或者也成为光影中的一部分。对于普通观众,以及万千的电影人来说,都有自己的故事,都在上演自己的传奇。
很多时候,看过的电影可能都不记得了,但会记得电影之外的情绪。场灯暗去,光影射出的一霎那,就是要进入一段别样的另一个世界。
兴奋感、幸福感,扑面而来。